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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碉楼(上部·网络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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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 发表于 2019-6-26 14:36: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海伦 于 2019-7-17 16:14 编辑


作者:杨袭

1

吕平安一辈子也没有弄明白都府桥东北角那座土坯怪物于他真正的意义。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白天黑夜,分分秒秒,他都在都府桥西北角盘桓。有时候,他看到自己佝偻着七十几岁嶙峋的腰躯,顶着硕大而花白的头颅,在涩涩寒风中望着那座将塌未塌的四角怪物,从而让自己,无时无刻,行走在用半世时光酝酿得浓稠的懊丧、自责、绝望、愤恨里,行走在唯恐就此死去而遗恨的恐惧中,行走在泥河一个又一个难熬难挨的炎夏和寒冬里。

多少年了,无数遍,吕平安在脑海中构建它的样子。那是座四四方方的土坯垒成的碉楼,四面墙上预留着多个垛口,当然,是为了某种险恶的目的留下的。在他二十来岁时,它还只有这些,墙,垛口。在他不太丰富的想像中,碉楼还是张简笔画,一挥而就,根本谈不上质地、纹理。

到了三十岁时,它在一垛朝西的墙上多了一个门口,门是铸铁的,谁也想像不出它究竟有多沉。里面自然是黑的,坐着或站着一个又一个脸上写满罪恶的畜生,解钰章自然是这伙畜生的头儿。

在他年满四十三岁时,有一次,他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不,也许,是榆树下,突然闻到了那座碉楼的味道,是一种冰凉的,一种让人心悸而又有些腥臭的味道,这股味道不断地从它的门洞、窗洞和墙缝中散发出来,向四周的村庄、庄稼地扩散,吕平安相信好鼻子的人都能闻出来,都因为闻到这股味道而皱起眉头,心生不悦。这股不详的味道从遥远的都府桥一直向北飘,一直飘,一直飘,飘过牛庄,飘过油田基地,飘过八大组,飘过泥河,飘到他家的院子里,饭桌上,炕上,飘到他家百货店的柜台上,有时候他在街上走着,不经意间一吸鼻子,发现自己四周满是这种味道,他吓一跳,然后烦恼地挥舞起胳膊,妄图驱散它,边挥舞着胳膊边快步逃离。

吕平安在这股味道中熬到五十岁,这该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年月啊,到了五十岁,吕平安终于悲哀地发现,那座碉楼在十几年的腥臭中墙上生出了黑绿黑绿的苔藓,有时候会冒出炊烟来,从门洞到都府桥出村口多出了一条羊肠路,并且,还在碉楼的东北角多出了一棵树,是棵很大很大的刺槐,有些虬劲的树干拧缠着朝天的枝干,凶煞煞地吓人。这时候吕平安常常揉揉眼,仔细朝前看一下(好像这棵树就在他眼前),仿佛感觉这棵树在哪儿看到过。其实,这个时候的吕平安只不过是在百货店里坐着,抽烟,收钱,或者,正在与来店里的人某一件货品争论良次,讨价还价。

六十多岁时,一次吕平安坐在柜台后面朝外看,正值正午,小巷子特别静,偶而有一两声鸟鸣,从门口朝向对面的小鱼馆看,水气袅袅,吕平安这样看着,突然对面的鱼馆退后了,先是在门口长出一棵槐树来,接着地面突凸而起,一米,两米,三米——八米——出现了那座碉楼,墙上是黑绿黑绿的苔藓,四周长着荠荠菜,苦菜,老牛舌,鞋垫子草,燕子蓑衣,东南边的平屋四周爬满了长成后用来搓绳的草绊子,吕平安看到一只又黑又大的蚂蚁爬到了老牛舌宽阔肥厚的叶子上,抬起一只前腿搔痒痒,蜜蜂嗡嗡地在野萝卜菀子郁馥的香气间打转——吕平安站起来,走到外面,看到碉楼北方浓绿的柳林,看到不远处都府桥村口处的杨树和上面的喜鹊窝——这是第一次。这一次被巷口处抱着一捆葱大声咒骂着什么的布店的毛三惊醒了,惊醒后一系列的幻像唰一下不见了,吕平安再揉揉眼,对面只有小鱼馆,对着巷子的窗户上贴着大红的窗花,窗子里面桌上还有个鱼缸,养着一大一小两只红金鱼,吕平安想,那两条黑金鱼已经死了。吕平安扶着门框,一再前后左右空探察,好大一会儿,才再次确定这就是自己十几岁上跟着母亲葱菀儿父亲吕呈恩来此落脚的地方。

六七年里,这样的景象一次次出现,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在梦中呢。最后一次,他在内院屋里刚喝下一碗玉米糁子汤,倚在椅背上看着炕墙上贴的一个胖娃娃骑着红鲤鱼的年画,它旁边是一个穿着黄色的毛衣、一只手托着头发的年轻女演员,再旁边是一个京剧扮相的杨玉环,就是他看到杨玉环头上戴的红艳艳的牡丹花的时候,他家炕上突然长出了那座碉楼,碉楼那边不远处的柳林黑栩栩一片,碉楼上有微弱的灯光,他听到柳林里传来呼救声,不大一会儿功夫,他听到碉楼的铁门被沉重地推开,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在一群恶汉的狞笑声里显得微弱、可怜、绝望而微不足道——当他再一次听到门响,他那年轻的母亲,在此之前还是个姑娘——葱菀儿被扔出碉楼的时候,他跳起来大叫一声,向后直直摔下,不省人事——
几十年来,吕平安表面上生活在泥河,而他的心,分分秒秒,无不是搅缠着都府桥东北角的土碉楼。

解钰章!

解钰章!

解钰章!

吕平安咬牙念着这个名字,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

这个时候,解钰章早就死了五十多年。但碉楼还在,不但在,还在得好好地,当吕平安坐了三个小时公共汽车,又花七块钱搭了个三轮摩托车到达都府桥路口,看到它的时候,一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指挥着一群人修缮它。那时过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罩在头顶上,使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上的纷乱喧腾与四周翠绿欲滴的庄稼地和村口的静谧格格不入。他口干舌燥、面部像着了火,一串气泡一样的光圈自他双目之间一直恍到碉楼上,他每走一步,光圈变幻着无可琢磨的彩虹色。后来,他暗自将心脏狂跳、小腿转筋归咎于天气炎热和路途颠簸。他含着胸,小心翼翼在炙热的阳光下一步步贴近那座碉楼,最后终于站在它的面前,他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它斑驳苍老的面孔,感受一下它在他心里沸腾了几十年的温度。他像对着一别经年的恋人一样感念万千而手足无措,一臂之间仿佛隔了几个世纪。工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拿崭新的青砖把碱坏的青砖替换下来。隔碱用的麦秸正被换成一种据说合成树脂仿造的东西。铁门正在被重新油漆,被风雨蚀碎的土坯也在被特制成的同色的砖坯替换下来,据说,还要恢复当年的铁丝网院子,东南边的平房,院子里早已消失不知道多少年的磨也要被重新安放——一切,要恢复成当年的样子——做为新开发的风景区的一个重要景点被恢复保护起来。
吕平安摸着怀里的炸药,手心里精湿。

他不是没胆炸它,也不是没机会偷着溜进去,而是,它周围都是人哪,都是人哪!会炸死人的!

令他更加不能接受的,是这座碉楼,竟然和他想像中相差无几。只不过,门是朝北开的。当他看到它被摘掉铁门,朝着北风洞开的门口时,他站不住了,天旋地转中,他看到那些经年的灰尘,“扑簌簌”落到扑倒在门口的葱菀儿身上。

难道,就这样认了吗?对这一切。

不能!

不能啊!

一遍遍,吕平安在内心里自问自答。一登上返程的汽车,他再想起这座碉楼时,怒火和仇恨使他刚刚在面对着它时的复杂情绪灰飞烟灭。这时候他额上青筋暴起,牙关紧箍,鬓角汗粒一颗颗往下滚。是不是炸了它,他心就平了?炸了它,死去的母亲就就此消弥耻辱?炸了它,他在都府桥、在泥河,在吕姓的人(哪怕就剩下了他的三叔吕呈祥)中间就站直了腰?炸了它,他就会像泥河、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响当当地说话,走路时理所当然地跺得山响?

他不能回答自己,但是,碉楼,一定要炸。吕平安无数次在心里问过自己,也无数次否定自己,可是,每一次否定,都让他咽不下去。

可是,怎么炸呢?

看样子,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它里面或旁边。

该怎么办呢?

吕平安的病,是在最后一次去看那座碉楼回来昏倒在客车上后发现的。

其实在之前,吕平安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病。

吕平安不识字,不认识桌子上那些杂七杂八的瓶瓶里装的药都是管啥的,也不知道省城的那家医院是治啥病。他无法区分什么是化疗,什么是放疗。但他知道先他走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儿,几年的功夫,身边的老伙计们一个个都去了。去的最快的是大波的父亲刘德贵,从感觉到不适到闭眼,一个月零五天,刘德贵得的是肝癌,去世前肿成了个明晃晃的石头人儿。去世前见谁就拉住让人拿手狠狠地往他腿上摁。

“使劲,哎,对,使劲!”

然后搬下对方的手,有些得意地指着腿上的深坑印证自己所言非虚。

“是吧,你看,这叫硬化浮肿!”

刘德贵言之凿凿,吐着泥河人尚新鲜得不行的一个个名词。在沉寂消沉了三十多年以后面庞上第一次恢复了当年做土匪二把刀的神气。刘德贵坚信只要去省城的大医院在肚子上开个口抽抽水,病就会好了。据说为此还定好了日子,定在过完九月九就去省城,说那时候天就凉快了,省得一身泥一身汗的,讨人家大夫弹嫌。可一入末伏,人就不行了,先是失了明,后来眼里充了血,瞪着两只红彤彤的眼拿手指着窗户吱哇乱叫:快拿棍子来,快,打出去,对,往高处打——对,往高处,快打,吊在墙角上的那个,快,打下来,打下来!大波那段时间关了录像厅,天天扛着棍子为他父亲打鬼。大波父亲口中的鬼都长着猫头,猫头下面拖着又肥又短的蛇的身子,蛇身子上生着猫爪子,趴在窗台上,或者从墙上屋顶上吊下来,每一只都青面獠牙,无一不弹跳过来咬他。大波顺着他父亲指的方向,把一根桐木杆子舞得呼呼生风,坠入黑暗中的老人眼尖得很,大波每打偏一下都会遭到他的训斥。

“怎么摊上你这么把手?隔老些的时候,你这准头,三棍子下来,早被扁地上揍烂了!人哪,真是,夜猫子生家雀儿,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唉——要你哥还活着——”

一声声长叹之后,刘德贵与他轰轰烈烈过的人生妥了协。大波知道他有个哥,与他差着近二十岁,六O年六月死在往泥河迁徒途中一个坝屋子里。在刘德贵心目中,那是块干土匪的材料,比大波强十万倍。临死前,刘德贵把大波叫到床前,用异常清明的眼光摄住自己的儿子,朗声说:

“波,遍地土匪呀——遍地土匪的日子——嗬嗬,波,要当就当头儿,当头儿啊!你哥——你哥——”

刘德贵最后的目光打上炕边墙上的一张录像片的宣传画报上,画报上的李小龙半裸着上身,目光凶狠,有力地举着拳头。

最受罪的是镇东南角的贺建全。贺建全是农场医院的大夫,是上海过来的知青,后来读的是中国最好的医科大学。谁也没想到贺建全也会生病,他讲究得很,据说一天洗一个澡换一遍衣服,一天三遍刷牙,从不在外面吃饭喝水。就是来街上买根葱,都挎着自己的水杯子。谁会想到他会生病呢,还是胰腺癌。这个病长不死人疼死人,但贺建全不怕疼,疼痛来临时,他蜷在墙角,双手揪住自己的肚子,大口大口喘气。疼痛过后,他说,这叫深呼吸,如果不大口大口做深呼吸,就会因为疼痛窒息而死。是个上午,贺建全突然对他老伴说,要去医院做手术。他老伴求之不得,因为在之前谁也劝不动他去医院。他自己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一个人时,他能听到癌细胞吞噬健康细胞和组织的“窸窸滋-窸窸滋”的声音,他能看到一个斗大悍壮的癌细胞瞬间膨胀分裂,他健康的器官徐徐分崩离析。他是大夫,他是泥河对癌症是什么最有发言权的人,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说,要去手术啦。出人们意料的是他没有选择省城的大医院,市人民医院和县里的医院,他要在泥河镇卫生院手术——谁也说服不了他。手术那天,泥河卫生院被乌泱泱的人群围住了,人们闻风而来,都要一睹做手术不用麻药的贺大夫哪怕是奄奄一息的风采。消息从手术室所在的四楼口口相传开来,经过楼道过道传过门诊楼和院子一直传到泥河大街最后一个等候的人的耳朵里,呀,那么大,能赶得上足月的孕妇?天哪!什么,不打麻药,那不要人命吗,流不流血,流得多吗?老天爷,里面的瘤子都胀出来了,快割下来吧——最后的消息是贺建全一次次昏过去,一次次醒过来,拉住主刀医生郑大夫的手坚决不让缝合,并且不让切除瘤体,小一辈的郑大夫最后跪在地上求他而不得,涕泪交加,痛不欲生。贺建全这样敞着肚子维持了七天走了。
贺建全未开刀时吕平安去看过他。贺建全看到吕平安步入家门“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站起来后拿手搓着衣角,看上去焦急困窘,目光一直越过吕平安的肩头。吕平安转身看了看身后慢慢地又转过来就明白了贺建全在找什么。吕平安说,她让我来看看你,贺建全这才慢慢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无话。沉默了好久,贺建全抬起头,甚至理了理衣裳,郑重其事地对着吕平安,说:

“问她好,你对她说,我对不起她。”

后来,贺建全指着墙上的一张张奖状、橱子上的一座座奖杯给吕平安看并告诉他,这些年他没白没黑地工作,搞研究,都是在赎罪,他治好了数不清的人,可一点也没觉得罪孽减轻。

“欲望、贪婪,忘乎所以,他们都在犯着和我一样的罪!”

吕平安认为贺建全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又像喃喃自语)莫名其妙。

出门时,吕平安回头看了贺建全一眼,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贺建全临终前,瘤体像催开的棉花絮子一样疯狂肆虐,瘤泡一个个不断冒出来,往外长。真的,人们说,真的像菜花朵一样,一朵朵青紫后来发灰黑的菜花绽开在贺大夫的肚子里,最后带出红褐色夹带黄脓的血水。贺建全临闭眼前指着那些血水问郑大夫:

“少均,你想起了什么?”

贺建全走后,郑少均冥思苦想,不解贺建全临终的问话。一周以后,郑少均独自沿泥河南岸上溯,傍晚时登上了麻花顶,站在那个庞大的土堆上向西眺望时,一下子看到了贺建全的肚子。红褐色带脓的河水像条痛苦的巨蟒一样扭动着身子朝他所在的方向蜿蜒,在麻花顶西侧爬入泥河。

血水河的上游是亚荣集团生产基地——据说是中外合资的化工厂。

郑少均越想越不明白,他最最尊重,甚至有些崇拜的贺建全老师,为什么不在生前健康,在手术前,发出自己的声音,控诉亚荣,而是选择了将这个问题留给他,并且以猜迷的方式。

布店的毛三最先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吕平安。毛三的愤怒中夹杂着兴奋:

“你知道吗,咱们的癌症,都是外国人带来的,狗日的外国人在泥河上游朝河里排化工废水,那水呀——”

毛三没说完,吕平安已经扭头出了他家的布店往街里走了。毛三追到门外朝他喊:

“咱们不能这样等死,大伙儿已经商量了,咱们要上访!上访!”

大波拖着一个树头从东边过来,听到毛三的话停住脚,大波拿出一根烟来,摸遍全身却找不到火,无奈地将烟卷夹到耳朵上喊:

“老毛你访谁?外国人怎么进来的,不办手续随便就能来开厂?”

吕平安招呼大波走近,掏出个塑料火机给他点上火。大波朝吕平安点了点头:

“嗯,上什么访,有功夫你多卖二尺布吧。我种在地头的树都被人砍成这样,还闹不清一二五呢,我也上访去?嘁!”

毛三盯着大波拖着树头继续向西,末了收回目光来,讪讪地冲吕平安笑了笑招了下手。

其实那次他去布店,不是要听毛三说这些,而是去找毛北京。他需要一个毛北京这样的人,他需要他。毛北京自从被毛三从北京的传销头目手中“赎”回来后更加游手好闲。那段时间结交了几个县城的地痞在街面上大吃二喝,横行霸道,跟武沈阳在街上冲突后群殴,被大鼻子老李铐进去呆了半个月后刚放了出来。

后来他见了毛北京,都要低着一头,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不敢直视这个晚辈的眼睛。更不敢对毛北京说他将他费劲拨力给他弄到的炸药扔到了镇东南的废井里。

吕平安想,终于,要轮到他了。或许,他也会像贺建全一样长一肚子七颜八色的菜花,也或许,像大波的父亲那样最终精神错乱。也许,不用等那么长时间,他会在某一天的中午或晚上在睡梦中一去不回。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得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完成这件事。

他对一切都可以包容、和解,唯独这件事,不允许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2

“平安哪!”

这是吕平安临终的前一天,他正怀着无比坚定的心情,怀着使命般的果毅,顾不上下腹部越来越强烈的阵痛和胃部不住翻腾作呕的痉挛,天刚麻亮,就穿好衣裳,看一眼还在熟睡的为一直想回报他、温暖他熬心熬力、惨白了头发的秦岭,搬出自行车,推着来到大街上。

他知道他撑不下去了,夜里,他一次次想起了贺建全那一肚子的菜花。他感觉他的肚子一直在胀大,下腹部的不断膨胀好像顶到了胃,胃部紧缩着,一会儿灼烧得他淌汗,一会儿又让他禁不住要吐,想把五脏六腑吐个干净,可一将头伸到床头,疼痛就弱了,像条胆小的蛇一样缩了回去。他知道他这是要不行了,他不能再等了,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他悄没声地起来,到厕所有模有样地蹲了会儿,肠子里堵满了,可什么也排不出来。他扎好腰,到店面里洗洗脸,喝了杯茶,一脸平静地出门,赶赴专属于他的永恒的死亡。

“平安哪,你要出门吗?”

进入巷子,吕平安蹓了几下,刚要蹁腿上车,被木门洞里一声沙楞楞的问话吓了一跳,遂即明白是他三叔吕呈祥。在这个有些清冷的秋季早晨,吕呈祥裹着件领口袖口都脱了线的灰毛线衣蜷缩在角门槛前,伸着褐色的满是褶皱的长脖子向吕平安喊话。

“出门当心着点,别忘了,看到你兄弟西安,叫他早点回来,啊!别躲了,别躲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政府早就把他忘了,忘啦……”

吕平安转回身,一手扶车把,一手扯着车后座退回来。站在缩得像只老猴子一样的吕呈祥面前,他感觉有些茫然,有很多次,他都以为他这个三叔已经死了。又有很多次,他又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活过来了。嗯,不错,很多时候,他坐在院子里,举起鼻子闻一下空气中面酱发酵的酸腐味道,相信他的亲人吕呈祥确实是活着,他活着,他还在一边淘着麦子做着面酱一边活一边在等他的杀了人潜逃在外的瘸腿儿子吕西安回来。

吕成祥看吕平安退回来,喜出望外地在门洞里扎煞开枯枝样的双手挥舞,嘴里不停地念起眼前这个肯回转身来听他讲话的侄子的种种好处,一边更加大声地叮嘱他出门别忘了当心寻着他的兄弟西安。被他的身子碰开的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吕成祥下意识地向四周踅了一眼,告诉吕呈祥他只是到中学那边的文具店里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然后低声劝他三叔回屋。吕平安隔着自行车一再保证自己出门一定会当心西安。吕平安说:

“放心吧,三叔,西安是我兄弟,我咋会忘了他呢。”

“你不要哄我!平安,我知道你们都想哄我,我一直知道,你们哄不了我的,我知道你们都当西安是死人了,是不是?死人了,他没死,我知道他没死,你们不要当他是死人,他没死……”

出乎吕平安意料,吕成祥敏捷地蹿起跃过了他的自行车瞬间与他站到一起并且扯紧了他的左臂,手像把铁钳一样深深地嵌进他的肉里。吕平安吃惊地发现站在他身边的吕呈祥竟然长高了,长得和他一样高,甚至他还要抑头看他的脸,身板直挺,腰脚有力,像泥河大街上吕西安在旁边作了案的那棵苍劲的老槐树。这时他眼前又突然出现了那座碉楼,黑绿黑绿的苔藓墙壁,东北角那棵老槐树,是的,和泥河大街上利民水产店门口,吕西安在下面砸死人的一模一样。吕平安想再次揉揉眼,想看得清楚一点,不料刚抬起的胳膊被吕呈祥一把抢过去了,只好任由他三叔钳着往前走,一直来到大街上,站在街心。吕呈祥放开他,转身到他的车前指了指东北方向,说:

“平安,你看,往远处看。”

吕平安在惊悸中抬头远望,吕呈祥的手慢慢地从他脸前抬起来,伸出食指直直地指向东北方向的虚空里。

“平安,看见了么,东北洼苇荡里,看见了没有?你兄弟,就在苇荡里,嘘,孙大圣遇见他好几回!好几回!”

吕呈祥将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嘴唇前凑近他,示意他不要声张,一边拿坚定的眼神盯紧他。吕呈祥口中的一阵阵恶臭让吕平安胃部紧紧缩了一下,吕平安往一边扭扭脸,识时务地不住点头,再点点头。虽然,他除了大街上的门头房和后面竖着的七模八式的电视天线外什么也没看见。噢,对了,在他骑上车朝西驶去时,记起还看见了矗立在泥河镇东北端的水塔。废弃的水塔已经破旧不堪,塔顶已经残缺,不再是他年轻时记忆中规规整整的一派洋样。和他的三叔吕呈祥一样,如果不是刹时出现在他的眼里,他都以为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吕呈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眼中微弱的火光一闪的瞬间身子一下子蜷缩起来,再回头感激地朝侄子看一眼,身子迅速恢复到蜷在门洞中的形状,蹋着腰,拖拉着腿,慢慢地退回到巷子里。

“嘿,平安哪,你老了,几天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儿了?怎么老成这样儿了?唉,那么高高的个儿方方地脸,楞抽抽成你爹那样儿了。”

吕平安推着自行车倒几步,复回转身,看着他的三叔吕呈祥在门洞外蹲下,他蹓几下蹁上车,右手自然地抬起抹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

也许,他的三叔吕呈祥在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需要他,信任他。

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

他为此老泪纵横,抬起袖子擦了又擦。

泥河镇朝北伸的若干蜈蚣腿上,住着一大批“广饶人”,是饥馑年代从小清河北迁移过来的。但吕平安一家的迁移不只是因为饥饿,更重要的,是为他父亲吕呈恩以及吕家的“脸面”。他还记得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傍晚,是个浅冬,空气清冷清冷的,微弱的太阳光从新户家和他家的檐缝里穿进来打在他们一家住的东屋的窗框子上方,光圈里有刚擦好插挂在墙缝里的镰刀、窗棂子上系着的红干椒,还有个被风雨蚀成惨白色又刚好被光线洇染得有些泛金的老旧“福”字,就在他盯着“福”字的下方残边儿看时,他听到他祖母在叫他母亲的小名:

“葱菀儿,要不,你们拾掇一下,明儿一早跟你三弟一起下洼吧!我已经给你们借了五婶子家的推车。”

下洼?

这已然是命令了。

他转过身,看到母亲葱菀儿听他祖母说话时并没有回头,他的祖母说话时,亦没有看他母亲,只拿了把笤帚,认真地在枣树干上拍打,扫把里的尘螨在黄昏的光晕里沸沸扬扬。他母亲停下脚,他感觉他的母亲是想转头朝他祖母的方向看一眼的,可是,最终,他母亲只略略偏了偏脸,没有回头,抬脚进了东屋。

在外人眼中,那天清早,吕平安在泥河大街上悠然地踩着自行车自东向西,车轮上的辐条泛动着暽暽的晨光,街边有狗,有猫,慵懒地踱着步,空气中有潮湿的泥河水的味道。没有人知道吕平安将在又一个日出前死去,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的前一天的这一刻正穿行在远在百里之外都府桥西北角的碉楼里,穿行在六七十年前他老家老屋、院子里,父亲从母亲口中知道自己的母亲让他们跟三弟一起下洼时鼻子里哼出的一道长气里,那是怎样愤慨,绝望,又是怎样屈辱而无奈的一口气呵!他记得他父亲当时坐在灶台前,沙垒台子上油灯如豆,与父亲吕呈恩烟袋里的火星微弱地互应,母亲葱菀儿坐在阴影里低着头,欲言又止将一肚子话生生咽回去的低噎声他今生不闭眼是忘不了的。也许,如果不是母亲在睡前哽咽,他就不会,至少不会那么早就知道这个吕家桥除了他人人都知晓而不屑于道破的秘密。

“哭,哭,你还有脸哭,你要不是让解钰章那畜生拖到碉楼里弄大了肚子,何苦我们眼下——”

他母亲葱菀儿放声大泣。

碉楼!

那是呈平安第一次听到“碉楼”这个词,五十多年以后,确切地说是五十一年零三个月,他第一次见到了它。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三十七年,母亲也已离世一个月零十三天。在脑海中,他一块土坯一块土坯地将它搭建起来,还原了连同它在内都府桥西北角的沟坎、树林、野地、阡陌,一切景致。还有,他那花儿一样的母亲葱菀怎样在一次意外中被解钰章捋掠到了里面,怎样被扔出来,起先,他能看到他的母亲葱菀哭泣时滚落的一道道泪痕,粘在一起的睫毛,凌乱的头发和满是泥土血污的手,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女人秦岭,人生经验的丰富使他痛苦地看到了母亲怎样被解钰章羞辱、蹂躏,这时他母亲嘴角被打出了血,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碉楼的某个角落那块暗红,正是他母亲耻辱的标记。他看到他母亲被扔出碉楼时裤子上的血迹,胸部被抓出的伤痕,被撕掉扣子的大襟袿褂子敞着怀,他母亲哭哑了嗓子——老天哪!到这时他赶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不敢仿佛就在他眼前的他母亲的惨状——

车子在出泥河大街的小石桥头边上突然失去平衡,吕平安连车带人滚到了沟底,好在,沟是条旱沟,没有水,也没有泥,只有一丛丛的苍耳棵子和青蛙腿杆儿,杆头上挑着桃红色的花穗,吕平安手里抓住一把青蛙腿,想起刚才只不过想抬起一只胳膊擦一下脸,怎么就……

吕平安将自己和车子拽上来,推着车沿路边向西走,他远远地瞭一眼泥河中学门口边上的文具店,感觉自己的思绪突然有了寄托。他低下头,下意识地看着自己攥着车把的手,手上的皮肤呈棕褐色,有着深一道浅一道的纹络,但还没有像他的父亲呈成恩那样突出了宽大的骨节。正是那双萎屈变形的大手,当年推着她的母亲葱菀儿、幼小的三弟和尚在襁褓中小妹妹,跟在三叔吕呈祥后面,一步步远离了家乡,来到了泥河。吕平安拉着二弟跟在车后面踉踉跄跄。那时候,他还从未想过自己的来历。父亲那晚的那句“弄大了肚子”在于懵懵的他,只是一句父亲发泄所受羞辱的怒气,他从未多想。直到他十九岁回吕家桥老家拜年,晚间到三老爷爷家隔窗听到正在窗下誊家谱的堂叔吕呈岚那句“她本来就是开着口子来的,谁还有本事给她堵上?”时,父亲的这句大了肚子的话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开来。之前他听到一个很沙哑的人问:吕平安,嗯,这个“吕”字你写错啦,缺一竖啊,开着口儿呢?

后来他听到一屋子的人都笑啦,也许没笑,但他想来想去,还是笑啦。他回到泥河,稳了神儿后,到学校有意无意地与王老校长打照面,一次站在泥河大街通往面粉厂的岔路口前,他向王老校长提出了这个问题。王老校长略作了下思考,看了看他,他撑着,没打住笑也没低下头,王老校长用半硬半软的苏州口音告诉他,说按理说,这是用来标明非血亲后代的方法之一。

因了王老校长的那句“非血亲后代”的话,那天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艰难,回家后他倒头就睡,但睡不着,睡不着就又起来到街上转悠,天还未晚,泥河大街淫浸在灰黄灰黄的暮夜相交的光晕里,街上流淌着少有的缓风,非疾非凛冽,却沉重有力道,像熬了多年的胶,从街口,头上,四周缓缓地倒在吕平安身上,他就像一尾在糨糊中噏着腮,拼命摆动背鳍和尾鳍向前的鱼。那种少见的质感和力度、让人窒息的感觉,让吕平安记了好多年。街上还有不少商户没有打烊。徐家包子铺门口徐三麻子还系着麻布围裙,锅着腰,屁股朝天,“咴咴”地喷着气在门旁就着一盏马灯收拾家什,这个时候徐京卫还没有去南京贩鸭子,还在同那个差点把他整个家业搬回娘家的黄腊梅闹着怎么也离不了的婚。他想进去找徐京卫,后来想想,没进去,漫无目的地继续朝东走。到毛老峰家综绳店门口,毛三儿正倚着门框斜睨着街面,听到新媳妇马春葵在里面吆喝着他抱柴火,刚看到吕平安的毛三儿朝他唿哒扬了下手缩回了门里。过了毛老峰家的棕绳店不多远,就是黄海农场了,厂部前面旗杆上的红旗——成了个暗影,已经看不清颜色——无精打彩地围着杆子吊来吊去,和旁边农场子弟学校的旗一样少有的毫无神采。走过农场子弟学校,走到农场医院门口时他突然感觉不对劲,他回转身看看身后,没有人,除了努力在扭动的旗,没有东西是动的。街面街角都没有人,也没有几家开着灯的店铺,他又转身向前走,不对,不对劲,最后他弯过胳膊摸摸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是的,还在,还好好的——他感觉自己没了后背和后脑勺,那两块地方,是虚的。自此以后,每当吕平安遇上难堪的事儿,当下就没了后背和后脑勺。他听到自己呼出的气磨擦着鼻腔、喉管,磨擦着脸前的空气,热呼呼的气体灼烧着他的脸、眉毛、伸到额前的头发,灼烧着他伸入其中的双手,除了巨大的头颅,他感觉全身没有重量,他想,他要死了。

就是在那晚,他认识了秦岭,也就是他珍爱了一世的老伴。那晚秦岭给他打了针。他隔着帐子扎着腰问秦岭:护士,你是亲生的么?

“不是。”

秦岭平静地说。

吕平安当然不知道秦岭是领养的孩子,他只是很想这样问,换了个人,他也是要这样问,他急需一个人,来回答或者拒绝回答他一两个问题。使他确定、不用手摸就确定,他还有后背和后脑勺。

秦岭的回答使他走出帐子后多看了她一眼,长得不好不坏,两条长辫子,要不是身上的白大褂和头上的护士帽,和泥河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姑娘们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她不是亲生的,只这一条,吕平安记住了她。秦岭叮叮铛铛地在一个白搪瓷盘里拨下针头,分别将针管和针头放在消毒液中,她一边干活一边抬头瞧了眼吕平安,她说:

“不是亲生的打的针不退烧?”

秦岭显然是以为他在早已知情的情况下寻衅。

“退烧,退烧。”

吕平安说着往外走,与贺建全撞了个满怀。

吕平安出来门口,回转身,看到贺建全两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扬着下巴朝他看。里边的秦岭站在桌子旁,拿手在桌子面上一道道地划着,低着头。吕平安朝这个刚刚给他看了病的大夫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医院后,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水。

这一天,距秦岭的父母闹到医院去打贺建全隔了一年零十一个月。

那时候,吕平安的父亲吕呈恩已经扒掉了院墙,盖起两间临巷子的偏房卖起了粮油。当然,一年后入了人民公社,不得不关门大吉。可无论何时,泥河大街上的一切动静都会和巷口过来的空气一样回荡在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人的眼前耳朵边。吕平安听到“医院出事啦!”一声喊叫跑到农场医院时,正看到贺建全缩在医院门台的角落里,秦岭的父亲在一群医生护士的拉扯下还挣扎着伸出一只脚踹他。

事情自然再明白不过。当天夜里,秦岭的两条辫子前所未有的生动起来,甩来甩去的弄得他第一次为母亲以外的另一个女人失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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