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5423|回复: 0

纸碉楼(下部·网络授权)

[复制链接]

26

主题

62

帖子

355

积分

版主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355
海伦 发表于 2019-7-16 10:47: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海伦 于 2019-7-17 16:10 编辑


3

一辈子遇上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任谁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吕平安去世四年后,他的大女儿吕延荣让她的儿子苏波在网上搜一个叫“杨梅镇”的地方。吕延荣说,人家婧婧说了,在那个百毒上找,一找就找出来。苏波不与母亲争辩,打开百度,搜到了台湾桃园县杨梅镇。吕延荣趴在电脑屏幕上,一再揉自己的眼睛。对着一满屏幕怪异的符号和线条,她实在想像不出孙婧婧对她讲述的那个突然与她有了至关重要的关系的叫孙怀诚的人居住的地方的样子。

在孙婧婧的讲述中,台湾桃园县杨梅镇东北角临海的渔场西边有个三岔路口,顺着中间的那条往西北走,尽头有个看上去老旧而结实的、院子后面的石头上停栖着一丛丛海鸥、不远处海浪拍打着崖岸、“带着海峡那边的温度和念想”的二进院子,这就是退守台湾的兵团52军的退伍老兵孙怀诚的家。

当孙怀诚戴着老花镜,举起颤抖着九十三岁高龄的手,伸着右手食指,将他年轻时的一段感情经历,也可以叫初恋发布到博客上,后被东营区孙家楼村正在青岛求学的孙婧婧看到、读完,并确定这个孙怀诚就是她去世八年多的祖父讲给她的那个发小孙怀诚爷爷时,吕平安已经在三年前那个秋天到泥河中学买回了铜板纸和颜料,并在三天后被一辆疾速驶过的铁灰色的跃野车辗碎了梦想,随后在县医院病逝。临终前的吕平安异常清醒,他看到他的二弟,三弟,小妹妹都围在他的床边,他的叔辈兄弟姐妹和子女们都在看着他,看到他的一子一女抹着泪眼,出他意料的是他的三叔吕呈祥也来了,吕呈祥站在他的小妹妹和二叔家的老大中间,愈发显得干巴巴地吓人,吕呈祥一把捧住了吕平安欲抬未抬的右手,将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上:
“平安,你要坚持,你要好起来,在泥河,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啦——平安——你不能扔下我——”

也许,吕呈祥面对着吕平安的死,知道了自己不远的这一天,也联想到了潜逃在外的儿子吕西安,西安回不来啦,他死啦,孙大圣一定是骗他高兴才那么说的,要不,西北洼离家那么近,他怎么找不着个黑天末日的回来看瞧他一眼呢,哪怕一眼呢,说一句话呢,他死也瞑目了,可是,从来没有,无数个黑夜里,他瞪着眼睛,支楞着耳朵,唯恐错过西安敲窗子、在门口叫他一声,或者,只在窗外低声啜泣,或者,人影子只一闪就走了——西安要活着,一定会回来看看他的——这到底是过去多少年了?一次也没有,一次也没有哇!吕呈祥的老泪让吕平安一瞬间感觉自己活错了,他是不是,该抽出一点点时间,哪怕就一点点呢,从那座碉楼里走出来,去瞧一眼他的三叔、现在还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一次次因为亲人的丧失而悲痛欲绝的这个亲人呢?也不知道,他曾经多么想获得他们的认可,多么想真正地成为吕姓人中的一份子呵。可是,这可能吗?他多么想那句什么拖进去弄大了肚子的话是玩笑话呀,或者,多么想听到有人告诉他他母亲葱菀儿生的第一个孩子死掉了。给他一点希望吧!可是,没有,没有希望,他无数次偷偷地观察过他们脸上的特征,他一点也不具备,他与他们说话、走路的样子都大相径庭。

难道,他缺少亲人吗?吕姓的哪一个人,不和他亲近呢?是同辈们没有友好他?还是后辈过年过节没有过拜望他?还是——

这些都不是,吕平安心里知道,无论别人做得再好,吕姓的人做得再好,对他再亲,也无法把隔在他们中间的那座碉楼移开。他自己都是个孽障。底子里,他是“缺着一竖”的。这瘦弱的一竖,让他孤独了一辈子。就算躺在火堆里,他也冻得牙齿咯咯地响。

难以启齿啊,难以启齿!吕平安又一次昏迷了。

可随即,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座碉楼。

也许,人可以有很多个梦想,但是,吕平安只有一个,从二十岁起,炸掉那个碉楼,就成了他的梦想,他活着的唯一的念想,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带着炸药,把那个怪物炸得灰飞烟灭。刚开始那些年,他要供孩子念书,给秦岭治病,孝顺他的母亲葱菀儿,到这些问题不再成其为问题,一切阻碍因素都消失之后,他发现他老了,他又发现碉楼原来炸不得——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做出那件不顾周围的人的安危,了却自己这桩心事的事。他不是伟人,心里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概念和硬度。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就在那里,把那碉楼修得更加漂亮,结实,还在铁门上挂上了锁,除了盖起一排平房外,还有西南角的入口处盖上了小超市和烤肉店(吸引的孩子们不肯离开),那超市比他家的百货店不知要高档多少倍——他没有办法。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年的屈辱、出离减弱、消退了么?还是人生,存在于生的所有的一切,原来就是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情?还是时间原本就是一个杀手,是将与人有关的所有一切渐渐杀死,杀得片甲不留的东西?时间是什么呢,是日月的轮回、春夏交替么?还是生活中那一点一滴当时突出鲜明、过后消失弥顿的情绪、事件和一张一张不复鲜活的表情?

当吕平安第一次走进学校门口那家文具店,望着一排排对他来说荒唐可笑的玻璃货架和光怪陆离的所谓文具时,他感觉自己活得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甚至感觉自己要退缩了,他感觉自己管不住自己手脚地要退到外面的真实的阳光中去,站在货架前手里拿起五张铜板纸的他突然感觉自己漂浮了,和五十多年前一样成了一尾鱼,与五十年前不同的是那条鱼是艰涩的,沉重的,而今天的自己则彻底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和张轻飘飘的纸一样漂浮在泥河上,不由自主,随波逐流,一阵阵玄晕使他扶住了货架的立框,五张铜板纸在空中翻转了一下掉在了地上,还有一小管透明胶布,一盒腊笔,那盒腊笔在接触到洁白的瓷砖地面的同时碰开了盖子,“嘣楞嘣楞”撒了一地。

他根本无法预见三年后对孙婧婧来说是旷世之恋,而对他来说的那一场闹剧的揭秘,他只是在稳了稳神之后弯腰将铜板纸和腊笔捡起来,到门口的付款台边付了钱,将它们放进自行车前面的篮筐里,然后拿左脚踩着车脚蹬,右脚拼上命蹬着地面,拉扯起沉重的身子骑到上面,回家。
他不认识孙婧婧,也从来没想像过台湾,那里有个桃园县,桃园县杨梅镇,有个姓孙的行将就木的人和他发生什么关系——那座碉楼,让他毫无他法的把不情愿地生活了一辈子的泥河当成家乡,却一辈子都在都府桥那座碉楼外徘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管别的事,去注意那么远的人和事。去想一下台湾,想一下孙婧婧一个小黄毛丫头,对吕平安来说,都是可笑的。多年前,他的小毛头叔兄弟吕西安在街面上老槐树下将一个外乡女子砸出脑浆,泥河大街上所有人都跑了出去,他都没有因此分过心。

可是,世界就是这么和他对着干,偏偏在他最专注的事上,在他和命一样专注着的事上,给他出了纰漏。

这个孙怀诚有个女儿在屏东,突然一天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让她给他买台电脑上网,还要她教他打字。这个女儿以年过不惑的判断力感觉自己的父亲莫名其妙,却又不好违抗,因为她父亲告诉她,这是“我生前的最后一个请求”。

以海洋大学法律专业新生孙婧婧的想像力,就着一个叫“白发游子”的博名和了了回忆性的文字,还原发生在七十年前孙家楼的一个青年和三里外西莲里一个姑娘之间的恋情是困难的。她当时也从未朝这个方向努力过,她最初在白发游子的博文后面留言也只是抱着好玩或者猎奇的心理,动了动几个手指,最后按下了回车键,她以为,一切,而已。她从来没想到随着事情的一步步发展,会凭空蹦出“解钰章”这么个她竟然熟悉的人来,更不会想到而后的这一切:几个扔到他老家人堆里再也难以拨拉出来的人——三两件根本难以扯上关系的事——看似熟悉不过的亲人竟然如此陌生——一个女孩也许是突然之间的一个心思——世界在孙婧婧眼里彻底颠覆了。新学期开始后,她看着以前再熟悉不过的同学们张扬着青春光彩的脸,感觉自己至少老了十岁。这个时候,她不再难以想像当年的支脉河水多么清澈,水里游动的面鱼多么柔软、清朴、香甜。支脉河两岸的土地肥沃,玉米,高梁,豇豆,绿豆,棉花,在秋天里丰盈而窈窕,比这些还要盈润的,是行走在这些嘉禾之间的葱菀儿,当年葱菀儿十七,梳着齐腰的辫子,穿着蓝底儿白碎花儿的偏襟褂儿,挎着装满了绿豆荚儿的篮子,在孙怀诚放大的瞳孔中天人一般且歌且行。

又有谁能说得清男女之间的情爱究竟有多么微妙呢?在注定相爱的男女的眼神里,一定有人们所不能知解的密码,它们一照面,彼此的主人就已然明了了各自和对方的心迹。葱菀儿的眼睛大,眨起来扑闪扑闪的,活得能耀出整个世界;孙怀诚的眼睛小,眯起来一道缝,葱菀儿就是从这道缝中一下子跳到了他心坎上。孙怀诚至今忘不了他说给葱菀儿的第一句话:“你等着,我回家找人去你家提亲。”,而他说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等着,我回来找人去你家提亲。”可是,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仗要打,打来打去,他就到了台湾。这个时候,再说情啊爱啊,再说放心不下,再说——一切都苍白了,没有意义了,成了个可耻的骗人的儿戏。

吕平安回到家,关了店门,在院子里鼓捣起来,他戴上花镜,先将一张铜板纸铺在桌子上,拿剪刀裁去了一块二指宽的边儿,用黑蜡笔在中间一分为二,在下面画上了个长方形的门洞,在上面的一层又画了几个垛口,然后拿剪刀把它们挖空。在空白处拿黑色的腊笔用力涂,涂了一半他发现,用黑色来装点它,显然是太正统了,它本来是个灰黄或者土黄,带着点褐色的怪物。他在盒子里找出一只浅棕色的腊笔,拉了几笔,发现还不对,然后拿了只浅粉的在上面打了几下,好像有点那么些个意思了,但还是不对头。他遗憾地摇摇头,打了个喷嚏,回屋拿出烟点上吸了几口围着桌子焦躁地转圈儿,和当年孙怀诚离开家的前一晚一样。

从孙家楼到西莲里有三里路,这段路孙怀诚已经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他闭着眼,闻着不同地块的庄稼味儿,一块块地走过去,摸着村口在最近一次鬼子打荡中残破了的石牌坊垛子后往南一拐,走四十七或四十八步,向右的第二个麦秸垛旁葱菀儿在等着他。孙怀诚知道这一面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他埋怨葱菀儿不让他家提亲,葱菀儿则告诉他,她的心意她母亲是明白的,仲秋节时吕家来人,她母亲侧面问了人家,说兵荒马乱的,死一天活一天,这婚事就算了吧。但人家说死一天活一天过一天,该吃吃该喝喝该逃逃该结结,鬼子杀不光,中国人还不过日子了?人家根本不考虑退亲这件事,西家和吕家定的是娃娃亲,是两家祖父活着时定的,不能说退就退的,再说,吕家那边说没看出两个孩子有哪儿不合适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这就——”

孙怀诚想说他这就走了,他担心葱菀等不了他回来,何况,他这是出去打仗,谁知道,是死是活,回得来回不来呢?但是,他说不出让她嫁给吕家的话,这对他,对她,都太残忍了。黑暗中,他看不到葱菀儿的表情,幸好,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吧。

两岸通邮放开之后,孙怀诚当即写好了信,就在往邮筒里放的一刹那缩回了手。他又想起了葱菀儿的话,就是那晚,月亮很圆的夜晚,庄稼叶子唰啦啦地响的夜晚,葱菀儿依偎在他怀抱里告诉他,她死也要等他回来。

而他呢,他回去了吗?他回得去吗?他不是已经成了家吗?女儿十几岁了,儿子也上了小学。他回不去了。

她是死是活?他自己已经近七十岁了,她呢,要活着,是要当曾祖母的人了吧。她跟了他,注定人生不会风平浪静,她依照约定,嫁了吕家么?还是被吕家退了亲,顶着耻辱——孙怀诚不敢想了,不敢想像他的葱菀儿会遭受怎样的不平与屈辱,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难道在暮年,还要再一次打破她平静的生活(要活着的话),再一次陷她于耻辱之中吗?

信在他手里被浸透了,软软地皱成了一团。

可是,他就这样不闻不问了吗?不能啊,他走之前,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孙婧婧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她从孙怀诚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一个远隔在台海那一侧的一个耄耋老人深切的自责和死不瞑目的牵念。他见她最后一面的两天后又潜回了西莲里,他要带她走,他想好了,为了她,他宁愿背上一切不忠不孝的骂名,为了她,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满目疮痍告诉他,这里再也没有葱菀儿,没有家,没有活人啦,只有尚冒着余烟的被烧毁的房屋,黑漆漆朝天的树枝,街上的血迹,还有一堆堆白惨惨的牛羊骨头和漫天飞舞的鸡鸭毛。

孙婧婧在这篇博文后面留了言,留了邮箱和QQ号码。说自己就是他文中的山东广饶县(孙怀诚不知道后来广饶县属了清河专区,又后来又成了惠民专区,又到一九八三年成立了东营市,孙家楼先是成为牛庄区,后来又在八九年成为东营区的一个村)孙家楼人。她期待这位叫孙怀诚的爷爷同她联系,并且留言说在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中,她将回家找到知情人,弄清楚“葱菀儿”的下落。

这一切,吕平安是不会知晓了,他只是在那天,他们家的院子里,在围着桌子围了无数个圈之后来到大街上。泥河大街上的人们看到吕平安佝偻着腰,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返了几个来回之后在徐三麻子家的包子铺前边停下来,盯着他们家扔到门口边的大半个破铁锅出神儿。这时候徐三麻子已经死去多年,包子铺也不叫包子铺了,叫徐记菜馆,刚由徐三麻子的孙子徐正正接手,徐正正嫌卖包子赚不了几个钱,要炒大菜,遂里里包包刷了涂料,新喷了块牌子包在门头上,门口放上个音箱一大早就震天地响,徐三麻子在时用的大铁锅也被这孙子倒扣在门口,算是还将他爷爷的一部分念想保留着吧。吕平安看着“徐记菜馆”几个字,那么陌生、奇怪,好像它是个异数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大街上。

吕平安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大波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捅了捅他的后腰。他回头看着冲他笑的大波,惊异地发现当年那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开香港武打片录像厅的楞头青也突然老了,头上那么多白头发,还有大把的鱼尾纹!他想问问大波那录像厅还开么,张了张嘴没问出来,大波家和他家就隔一条街——这么多年,为了那碉楼,他什么都忘了。

他拉住要离开的大波,让他把那口破锅替他扛回去。大波摸了摸头皮,朝包子铺里头望了几眼,最后还是没说二话,把那口破锅给他扛到了院子里。
吕平安跟在大波后面,瞅着大波的鞋后跟,一面想像他要在纸上打几层,横着打还是竖着打,才能与那怪物的颜色更相近。他想得太投入,以致于大波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没发现。等他想起大波还在他后面站着回头朝门口看时,天已过午,隔着他们家百货店,他看到鱼馆门前又空荡了起来。

孙婧婧在寻找葱菀儿的三年中,也是这样投入——这也是她自己万没想到的——只要有回家的机会,她就骑上自行车,跑到西莲里,遇到个人就问:你知道咱们村有个叫葱菀儿的人么?葱菀儿?被问的老女老少一个个卷着舌头重复着孙婧婧的话,葱菀儿不就是大葱开的花么?人哪有叫这么个名字的!一次次失败让孙婧婧意识到,不能这么盲目寻找,得问上了年纪的,并且,葱菀儿显然是个乳名——想到这儿孙婧婧差点绝望了——得多大年纪的人,才叫一个九十来岁的人的乳名啊!

可是,一想到海峡那边有个叫“白发游子”的九十多岁的老人在苦苦地盼着她回话,她立时就有了使命感。她必须找到她。西莲里的每条小道,每个胡同,她都穿了无数遍了,没有人知道有个叫葱菀儿的人。至于孙怀诚,更是没有知道——来西莲里找西姓以外的人,简直无知得吓人。

解钰章!

孙婧婧听到这个名字时,感觉有了希望。解钰章他怎么不知道呢,起先是个不太成功的海铺头儿,后来成了抗日英雄。最初,这个名字是她祖父一遍遍讲给她的。后来,她查了地方志,前前后后一联络,不难将这个人勾划出来。

在孙婧婧祖父的口中,解钰章盖了碉楼也不是同好多人人云亦云的一样要落草为寇。都府桥和东营地片上的每个村一样,是座落在平原上,一马平川,要非往大里说,论起战略,一座小小的二层建筑坐在距村口不远处的柳林子南边,周围也没个类似护城河和城墙的建筑,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个要塞,没有任何战略优势。

可事情往往就这么没有道理,出人意料,从来不是按照人们想像的那样合情合情地进行。

曾经生活在两岸的人都记得,七八十年前的小清河清得跟明镜似的,两岸的渔民架着小船,带着网兜和各式的网具从这里出海,在渤海湾永丰河沟一带捕捞为生。解钰章家就是这样的一户渔民。凡活计,只要成行成业,往往都有个头儿,这个头儿一般是有身有力,或有智有谋,被大家推举出来的,起初是保护从业者的,保护来保护去,就免不了开始被动主动地收保护费——为功受禄,天经地仪。但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收来送去不出半点不公平,不公平的时间久了,有一天,人们终于发现,这个曾经被自己推举出来的头儿,竟变得跟自己不一样了,又一天他们又发现,这个头不捕鱼了,在岸边盖了渔事所,还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帮手,坐地收赃。但敢怒不敢言——交点钱就交点吧,他至少能保证那些收鱼的大商户不敢坐地压价。后来一来二去,他们又发现渔事所和这些收购商成了一伙的。这时候再想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但保护费是越收越高的,因为要招更多的人,盖更多的房子,还要造条船出海巡视,说要保护这边的海面不受外来捕鱼船的侵犯。利越来越少了,日子越来越难过,总要有一两个胆大的人出来说公道话,公道话往往好说不好听,要靠拳脚甚至武器来维护这个公道,所以,敢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得有胆有识,还得有人帮衬——这个人就是解钰章的堂哥解钰辉。

解钰辉的公道话当然也得这样说,渔事所与渔民正拼得死去活来时,解钰章也来到了河边。他奉他母亲的旨意,送家在广饶县侯家村的姥姥过小清河,解钰章看到两三个大汉围殴解钰辉,匆忙把姥姥背到渡船上,加入了那场在他来说旨在营救大哥的战斗,虽然最终没有救得了他——解钰辉在混战中被人击烂了耳朵根子身亡。

一九三七秋天的小清河武斗事件中,从某个解度讲,解钰章成了最大的受益和受害者。前者是因为事件过后,解钰章意外发现二十六岁的自己一夜之间顶替了五十九岁的刘大成,成了海铺上的头儿;后者是因为在这次武斗中他瘸了一条腿。既然成了头就说了算,既然说了算就先把刘大成前后盖的十几间渔事所拆了吧,解钰章让人一刀捅了拴在渔事所门口的大狼狗,他端上狗血,拿了把笤帚,在刘大成盖的十三间房子上划上大大的“拆”字,挂着渔事所匾牌的那间划得特别大,把盆里最后一点狗血都涂在了上面。解钰章当然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全国各地的拆迁组织都沿用了他的办法,只不过,狗血换成了红漆——那么多需要拆的房子,杀光了所有的狗也不够用了吧。

该拆的都拆了,但既然是头,总要有个像头呆的地方。有人提议在原址建个更好的渔事所,解钰章没答应,建房子需要钱的,朝渔民要,要来要去,是会出事的。他想来想去,“投靠”他的先前那一伙儿渔事所的跑腿总要有地儿住,再说,真同寿光和青州来的收购商户打起来,也许,真用得着他们。有个摆设也唬人哪。几经察探,终于在都府桥东北角找了块貌似无主的地皮,想盖几间土坯房。可都府桥离小清河码头,又有些远,真出了事,就指望不上了。几个人议来议去,最后定下盖个高一点的台子,真出事儿时在码头上摇黄旗,在台子上就能看到,单程总比来回送信要快得多。解钰章起先没同意,后来想想,什么叫“出事儿”,什么叫“黄旗”,什么叫“高台子”,只不过,是一种兴衰的说法,一种认可,一种标志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再说,这里离家里的田地实在是近,两不耽误。

刚盖起来时,解钰章还真当事儿似的每天拖着瘸腿蹬到顶层上朝河边望,其实,无论怎么眯起眼,搭起凉棚,啥也看不见,甭说旗子,解钰章想,就是弄来天皇老子撑的黄罗伞,人毛也看不到一根。

其实解钰章这个头儿没当多长时间,更没像刘大成当年那样人五人六地穿着缎子袄,抽着大烟袋在码头上吆七喝八。

来年日本鬼子一路杀过来,几欲把清河两岸杀了个底朝天,走到都府桥吓了一跳,咦,有正规军?

没有正规军。把鬼子吓了一跳的当然是解钰章盖的土台子,碉楼的叫法,是鬼子在台子前一刀砍了解钰章的头之后从汉奸刘贵堂嘴里传出来的。刘贵堂胸前挂着块牌子,敲着一面小铜锣,走空街串空巷喊空话:皇军有令,村东碉楼被皇军征用,任何人不得接近——

解钰章的死除却它在大环境中的大的意义,让现在的人看来非常戏剧化。鬼子走到碉楼下的时候,解钰章倚着南屋墙根坐着,边吹着口哨边擦他那杆刚到手的火枪,那是刘大成原来一个亲信向他示好送他的,解钰章本来不想要。后来想想闹鬼子呢。其他几个人动员他避一避,可解钰章不想避,他得瞅着码头瞅着他家的地,他刚当了头,地里的高梁穗子也沉得像锤头一样了。再说,能避到哪儿去?大半个中国都在闹鬼子。就在解钰章擦好枪,端起枪杆子瞄瞄准头的时候,看到一个鬼子举起一只手,其余的鬼子上前一步朝他端起了枪。他懵了,虽然附近村子已经惨遭了烧杀抢掠,可他一直没近距离接触到过、看到过鬼子,他一直感觉鬼子还远着呢,他还同身边人讲过鬼子来自己该怎样怎样的呢,不想一下子到了跟前把他吓懵了。谁也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清醒了,但据刘贵堂后来讲,解钰章想都没想,拉了枪栓,后来又迅速填上药拉了一下。就两下,结束了两个鬼子,这是解钰章第二次将枪拿在手上,第一次是接过枪竖在墙角时。他还想填上药再拉一下,但枪被打飞了。鬼子们把几乎成了筛子的解钰章拉起来,勉强栽在地上,只一刀,头飞出去老远,瘸腿在地上久久抽搐。

刘贵堂就是因为讲了这段关于解钰章的好话,也是实话,后来文化大革命闹运动在公社搭的批斗台子上被斗得奄奄一息时被解钰章的最小的兄弟解钰林、侄子解永华救下来,保住了性命。其实刘贵堂也没干啥,就是在晚上给丈母娘家送骡子回来的路上被鬼子揪了去,跟着鬼子喊了几天话——骡子不送行吗?不行啊,要在他们家被鬼子弄了去,他感觉一辈子对不起他丈人,一家人指着它干活呢?让他喊他不喊行吗?他老婆有痨病,孩子们都还小,一家人指着他活命呢,啊?后来被关在贾刘庄的一间黑屋子里扒光了衣裳,摸黑抠开墙逃了出来。

解钰章这几个字,是在孙婧婧一次出西莲里村口时遇上的一个扶着个破旧的婴儿车蹒跚的老人口中冒出来的。这个人太老了,满脸的皱纹龟裂着,一块块棕黑干硬,还秃了头,转头朝向孙婧婧时把她吓了一跳,也让孙婧婧一时分辨不出性别,不知道应该叫老爷爷还是叫老奶奶。

“你知道一个叫葱菀儿的人吗?”

孙婧婧攒一口力气,大声问她。

“葱菀儿!葱——菀儿!”

“你这么高声干啥,我又不不是聋子。”

那老人冲她晃着头,半是佯怒半是得意地说,这话又惊了孙婧婧一下。

接下来这老人好一会儿看着天,孙婧婧也看着天,天上云挺高,雪白雪白的,从西北往东南慢慢地飘,看不出对她的问题有什么启示。但就在孙婧婧再次注视着老人的时候她知道这是个老奶奶——她耳朵垂上有不太明显的打过孔的痕迹。

“葱菀儿,葱菀儿呀!”

老人一把拉住孙婧婧的衣袖,前后左右地瞅她,最后,老人说:

“葱菀儿,你咋穿成这个样?”

老人对着孙婧婧左一块布条右一根链子的韩式裙子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怜悯,问她是不是吕家因为解钰章的事不待见她:

“是不是吕家打你了?啊?”

老人握着孙婧婧的手干噎了一声说:

“我早就说啦,你非不听啊,你傻呀,你硬栽他头上还不如赖给鬼子!你就是不听,嫌鬼子畜生——”

4

吕平安画好其他几面墙,找出块硬梆梆的抹布,“哧啦哧啦”地磨那口破锅底子,早年的锅底灰、近生的锈“卟簌簌”落在他脚边,他弯腰趴在上面看了会儿,伸出沾了唾沫的食指在上面蘸一下,然后起身坐在桌前,将纸摆平摆正,轻轻地将食指肚上的粉末搽在上面,然后徐徐向外推开,像讲究的女人在脸上抹雪花膏一样,推,细致地推,然后将整块空间均匀地覆盖起来。

秦岭在屋里头看着在院子里忙碌的吕平安抿紧了嘴唇。她不知道吕平安究竟要干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老伴有秘密,有不想让她或者任何人识破的秘密。她嫁给他不久,她就发现自己的丈夫因着什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时候与她说着话时神情一下子恍惚起来,忘了一直在讨论的话题。可她没有问,她知道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有自己不想提,不想再记起来的前尘旧事。再说,他想告诉她时,他自己会说的。疼惜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尊重他,尊重他的所有选择。三年后,当孙婧婧找上门来,将这件跨越了两个世纪的纠葛一五一十地分解给她、并询问有没有由此给他们、给涉事的人带来误会时,秦岭笑了。秦岭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双手拍打着膝盖、张着缺少了一多半牙齿的嘴,在孙婧婧这个后辈眼中笑得风生水起、没心没肺、淋漓酣畅。并且让人摸不头脑,就像吕平安的亲人们听到他临终前说出“化工厂”三个字时一样——好多事情,对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人来讲,只不过是个迷一样的笑话。过后秦岭想如果吕平安还活着,看她这样笑,不死也要被她活活气死。秦岭的眼中浮现出了那个下午吕平安专注肃穆的模样。在之前一天早晨,吕平安从床上翻身爬起来怜惜地看着她说:我不如贺大夫,贺大夫临死还想着大事,我一辈子都在想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我赶不上他!

待把几张画就的图纸涂好,用透明胶布把它们粘在一起,再粘上门窗、顶子,把它平稳地竖立的桌面上之后,吕平安退后几步,将背贴到店面的墙上,突然抬起头看着天张开两臂,秦岭以为他要大叫一声,但是没有,吕平安就那样看着天,张着嘴,像一个魔术师节目完成谢幕的瞬间截图。最后吕平安将纸模端到店里,秦岭想大概放在了柜台上,然后推上自行车又出去了。

秦岭不知道这个土埋到只剩几根头发的人骑着车到了镇东南角的野地里——吕平安要去找那个废井,他几年前将一包炸药扔在了里面,他记得他用好多层塑料布裹着它,应该不会坏掉,那是口枯井,早已不成井的样子。再说,他用不了那么多啦,只要一点点,就够啦。他推着自行车再一次在泥河大街上自东向西穿行,与两旁店铺中的人尽大声地打着招呼,在过石桥时他看了眼清早掉下去的地方摇了摇头,骑着车顺着去面粉厂的路朝东南去,走到面粉厂东南角的两棵槐树下就没有路了,他将自行车靠在槐树上,拨拉着一丛丛荆条、藤蔓和野草杆子走了一里多,在泥河北岸找到了那口井,可是,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稀拉拉几棵篷篙扫帚菜。吕平安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坐在草丛中搓着手和脸,又站起来朝四处望来望去,没有用,泥河还在那样不急不缓地东流,树丛中偶而飞起几只树鹨,往东北看泥河镇一片热气腾腾的灰黄,东方远处照例是海天相接的雾气,一切都没有变样。
于是,泥河大街上的人们发现刚一会儿还兴冲冲往西去的吕平安推着自行车返回时,更加佝偻了,还耷拉着头屈着脸,如丧考妣。

将自行车停放好,推门到店面上看着柜台上的纸模,吕平安想那一刻他就要死了,没有足够的力气让他站在柜台前,也没有足量的空气让他吸进肺里,他甚至听到他拼了老命喘进去的半口气竟然不听话地往外跑——他要倒气了——如果不是他一眼看到了摆在柜台最里侧的土炮仗的话。

折腾了整整一天,吕平安终于如愿以偿,他再一次克服了腹部的剧痛,抱起纸模和炮仗往外走时,秦岭想起了当年他娶她那一天时他欢快的脚步。吕平安来到街口,他不想在院子里或在他店对着的小巷子里干这件事,他就是要到人多的地方,就是要让人看见。只可惜,天真的是有些晚了,聚在老苏家劳保用品店外的老闲人们早散了,行人也步履匆匆,谁也没停下脚步和他搭句话或者只看他一眼,但是,这些影响不了吕平安的好心情,他将那辫炮仗分两层在地上盘好,将灰褐色的纸模罩在上面,退后几步看了看后再次凑近,将一面纸墙稍稍掀起,从里面拉出炮仗芯子,这时候他单腿跪在街面上,先从兜里摸出只烟点了放在嘴上深吸一口,然后将余火点燃了引芯——

“呜——喀嚓——”

就在他吐出一口烟的当口,一辆灰色的跃野车从西向东驶过,野蛮地将他的碉楼和里面的炮仗碾成了饼。他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上前去看看还没有有救,他刚伸出手,一个年轻的母亲唤着她的孩子从劳保用品店里出来经过他面前,那孩子在饼前停下来,和他一样伸出手,那年轻的母亲回转身一把拉起孩子,说:

“呀,臭臭,乖,跟妈妈回家!”

吕平安举着那只手,呆呆地看那双母子越走越远,心想,夜幕呵,怎么还迟迟不肯降临!
                                                                                                                                                                      2012.10.5.13:53完成于黄河口文化市场文联办公室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发表主题
    355
    积分
    62
    帖子
    26
    主题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